《无根之萍》
东京湾的暮色里,横滨中华街的灯笼次第亮起。那些昏黄的光晕,照不亮蜷缩在阁楼里的影子——他们像极了搁浅在礁石间的贝类,既不能随潮水归海,亦无法在岸上生根。
七十七岁的李君文彪便是这般\"两间余一卒\"。他总爱摩挲那张泛黄的上海老照片,相纸边缘已叫岁月啃噬得斑驳。相中少年着藏青学生装,立在霞飞路洋房前,眉眼间尽是\"少年不识愁滋味\"的神气。其父乃沪上绸缎庄东家,母亲系出名门,当年送独子东渡时,何曾料到这\"放鹞\"竟成\"断线\"?
昭和五十四年早春。早稻田大学的樱花落在李生肩头,他正捧着《国富论》疾行。课余在神田町支起的馄饨摊冒着白烟,同窗皆道此子\"敏而好学,不耻下事\"。殊不知这勤工俭学的表象下,早伏着颗躁动的心——恰似那檐间新燕,总嫌故巢低矮。
归国后的光景却似黄梅天的油纸伞,撑不开半点晴空。改革开放初年的上海滩,李生的茶叶买卖如同\"缘木求鱼\"。某夜在和平饭店听友人说起玻利维亚的锡矿生意,他眼底倏地燃起两簇鬼火。当他在拉巴斯市政厅宣誓放弃中国公民身份时,公证员钢印落下的闷响,竟与二十年后东京入管局档案室锁门声惊人地相似。
展开剩余59%平成六年深秋,债主们像秃鹫般盘旋在圣克鲁斯上空。李君仓皇买下飞往成田的单程票,在羽田机场望见五星红旗猎猎作响时,这个年近不惑的汉子突然蹲在地上嚎啕——原来故国的旗帜,比富士山的雪还要刺目。
法务省的办事员用裁纸刀挑开他的护照,像解剖一具标本:\"李桑,要恢复中国籍需先注销玻利维亚籍。\"钢笔在放弃国籍声明书上划出的沙沙声,恰似春蚕啃食最后的桑叶。三个月后北京方面的拒签函翩然而至,他才惊觉自己成了法律意义上的\"透明人\"——这倒应了《庄子》里那句\"无所逃于天地之间\"。
如今他在浅草寺后巷经营着\"回春堂\",药柜最深处藏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。有回暴雨夜,他读到\"少小离家老大回\",突然将书掷向墙壁。平成二十一年母亲讣告传来那日,这个黑户中医竟在诊疗室门口贴出\"回乡奔丧\"的告示,翌日又默默撕下,如同揭去一块结痂的疮疤。
入管局的临时许可终究下来了,可那纸文书薄得透光。每当警笛掠过街角,他抓药的手仍会一颤。记者问及心愿时,他望着窗外的鸽子喃喃:\"但求能堂堂正正走在太阳底下。\"这让我想起绍兴老话里的\"无脚蟹\"——那些自断其螯的蟹,终究在咸涩的泡沫里化作空壳。
东京都内尚有一千五百余这样的\"人间失格者\"。他们像飘零的樱花,既不能重上枝头,也难融于泥土。然细究起来,这苦酒何尝不是自己酿就?昔年弃籍如弃敝屣,今朝方知故土难回。倒是应了那句\"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\"。
暮色渐浓,中华街的灯笼在风中摇晃。愿这些漂泊的魂灵终能觅得归途,更愿后来者铭记:国籍非袍笏,祖国乃根本。人生海海,切莫做了那无根的浮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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